2009年11月23日 星期一

令人沉痛的家暴拼圖--《天水圍的夜與霧》觀後感

影展特刊簡介中說是仿照《大國民》的敘事方式,雖然所言不虛,但把這樣的既定印象放在介紹文字中,卻可能讓這種寫實片的一些目標觀眾(如我)卻步。嚴格來說片中只有正敘插敘的手法是類似《大國民》的,對白其實很寫實平民化,不似《大國民》的機鋒處處且多中產知識分子嘲諷口吻。也不似《大國民》引用很多紀錄片式的剪報片段(穿插在黑白片中硬是加強了嚴肅冰冷的氛圍)。無論如何,我是衝著影評人說「看了之後會讓人很想做社運」這句話才去的。很好奇是怎樣的一部片會讓人在這時代對社運重新燃起熱情。

片子是以檢方對多位證人(與檢方)的證詞場景為敘事主幹(雖然開場是關於主角曉玲和丈夫李森慘案發生前的生活互動插敘)。最先是住在隔壁的鄰居歐太太,後有在庇護所的好姊妹阿莉,中間穿插女主角曉玲的大妹(因其與姊夫幾年前的曖昧過往),最後則是兇手李森(與前妻所生)的兒子。其中最討喜的當然是阿莉(由灑脫大姊風見長的港星羅慧娟飾),從曉玲被李森趕出家門,入庇護所的第一天被賓妹(菲律賓女性的簡稱)欺負時就仗義出手相護,簡直就是軟弱的曉玲身邊的守護神。直到出事那天才因曉玲堅持要自己去找丈夫李森,阿莉才沒能陪著,可也就因此發生了慘劇。

在全片黑暗沉痛的氛圍中,幾乎只靠穿插庇護所中,庇護人之間相互照護的溫暖情節才能稍見光明回暖,如:半夜曉玲丈夫李森奪命連環call,室友抱怨鈴聲吵睡不著,阿莉體貼地說沒有人來這裡第一天是睡得好的; 大家急忙且熟練地幫羊癲突發的室友,塞毛巾入口(避免不慎咬舌致命)等等。而在證人審訊中,很自然是阿莉向檢方的仗義直言幾幕,令人印象最為深刻--「曉玲很倒楣,兩次進來有要事時社工都不在,而我們這些庇護人沒有社工陪同,警察根本不想理。」接著又激動地說「警察出事前怕事,任曉玲苦苦哀求亦未陪同前往(丈夫李森處),事後又護短,說曉玲並沒來報案。這是人命關天啊,警察先生!!」寥寥數語道盡對黑心官僚的沉痛控訴,輔以倒敘情節中曉玲的痛苦無助的畫面,雙線敘述導向全片最令人心痛的覺醒--冷血、官樣行事的警察(竟要曉玲出事時,再打電話來)無疑是社工人手嚴重短缺的社會現況中,更令人心寒的家暴幫兇。只因「清官難斷家務事」這句深植人心的腐語嗎?

曾聽某些女性主義友伴說不喜歡許鞍華導演(即使是人文關懷路線),其實個人沒看過許導演的其他片子。不過,由此片看來,某些有點濫用寫實,太不人道(暴力畫面濫用)的部分的確較難令人所喜吧!!劇情因為是描述家暴,一些丈夫虐打妻女的血色暴力畫面自是難免,但有一段欲交代李森殘暴本性的情節就令人不敢恭維了--在關於李森在曉玲的四川老家幫家裡蓋新房的那段:一天因曉玲母親說李森未給生活費,無法為工作中的李森夫婦供餐,李森卻回去當著曉玲眾家人的面活活將綁在布袋中的狗打死,一次血淋淋交代也就夠了,沒料到等片子接近尾聲,逼近李森滅門情節時,竟再出現一次,突然有在看《XX叉燒包》的感覺。

在整個事件中(依導演給予的線索),曉玲四川老家那對顢頇、把女兒當搖錢樹的父母,又何嘗不是幫兇?當曉玲母親明明看到李森眼睛打量著二女兒露出曖昧神色,又看著大女兒有孕的身影,竟還能對色重心殘的李森說:「一切照您的意思,您看著辦吧!」導演意圖還原一件兇殺案全貌的社會企圖實在令人不容小覷。

還好還是強迫自己起了早去看這片,雖早知會是部讓人看了很難過黑暗(我不知那算不算「沉重」)的電影。總之慶幸自己看了一部這樣令人義憤填膺、可能不只發生在弱勢女性身上的、一個需要持續關心與反思的故事。

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

我不知道的真智慧--《儀式》觀後感

與其說《儀式》是講女性結盟的電影(不知為何,某影評人在選片指南竟如此介紹),不如說是一部讓中產階級坐立難安(寒毛直豎)的電影。

片子開場於女主人停好車從咖啡廳外進來,與準女佣蘇菲進行簡單面試的場景。蘇菲開門見山便以「工作再多都不怕」的簡潔陳述表達對此工作的強烈意願。對比於女主人的八面玲瓏與故作大方,蘇菲在第一幕表現的堅毅沉默(甚至咬字略顯吃力笨拙)即給觀者瀕臨窒息的深刻印象。籠罩此角色的迫人氛圍亦為全片持續帶來不寒而慄的伏筆。

被迅速面試通過並隨女主人到家中上工的第一件事,就是有了自己的房間。並且最重要的--享有一台讓她可以獨看益智搶答節目的舊電視。片中不時出現蘇菲在工作告一段落,回到房間關起房門的放鬆時刻--接著的動作便是打開電視,專注觀賞益智節目的神情。只是,往往在蘇菲獨處房間的片段,那聽來略突兀的大提琴低沉配樂便開始響起--直到故事進行到後段才知這意義幽微的配樂,似乎是導演為暗示蘇菲神秘的心理面而安排。這刻意提示觀眾融入懸疑佈局的設計,令人略覺生硬(片中小缺點),不禁想:若須迴避文字面(蘇菲是文盲),是否有其他表現心中幽微 (黑暗?)且更能達意的方式呢?

伊莎貝雨蓓飾演的郵局女工珍,則是粗魯無文到出神入化、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。包括:當蘇菲拿著大字不識的訂貨單,請她幫忙打電話叫貨時,順手將口中口香糖取出,黏至辦公桌緣下方--等講完電話,又把口香糖餘渣放回嘴裡嚼的順手動作,令人噴飯也不禁唏噓。上流社會可以一邊吃著佳餚,一邊引用牛頭不對馬嘴的哲語吟詩作對,並留下一堆可做窮人好幾餐的殘羹;而社會邊緣人的珍卻連嚼口香糖都如此榨盡,兩者差距簡直天壤之別!!或許若不藉此類細微諷刺的情節交代,便難以合理化珍常藉郵局工作之便偷拆主人一家的信和包裹的舉動;也難以鋪陳出故事最後瘋狂惡搞,殺了男主人後索性殺了全家的不可收拾結局吧!!最後一根稻草在於:男主人竟因蘇菲隱瞞自己是文盲決定開除她--通報者正是看似對佣人最體恤開放的女兒,只因蘇菲威脅將把懷孕的祕密(偷聽她與男友電話而得知)告知父母。顯見體恤開放的檢視通常只針對他人--蘇菲初進門時,女兒即對她說「別對他們太好,讓他們得寸進尺」,並不時檢視家人--而當自己的利益受威脅時,之前的體恤開放則馬上拋至九霄雲外。亦顯得女兒在知悉蘇菲是文盲當時,向蘇菲表示「父親會花錢送她去上學習字」那段話的偽善。綿密的多面交疊敘事讓簡單的正邪善惡判斷失效,留下的是肇因於貧富鴻溝,剪不斷理還亂、價值觀互相傾軋--終至無法挽回的遺憾。

旁座觀眾不禁直呼:「請到這樣的女佣,真可怕!!」--時正進行「蘇菲和珍在主人臥房中惡意破壞撕碎衣服」的劇情--意外走向的確不禁令人對影片認知(固有價值觀)的翻轉(崩壞)有所感。究竟偽善的是片中一家或是觀者呢?這樣和觀眾冷笑以對,究竟是導演本意--還是弦外之音或無心插柳呢?也只能問導演自己了。但常常就是得藉這種「急轉直下,沒得商量」的情節,才誘使人回頭去思考那些看似被細緻運作的人權邊界吧!!就像前段所述雙重標準的女兒或「以無合約之由任意解雇蘇菲,還自鳴於自己仁慈」的男雇主--文盲只是表面的理由,和屢次(並慫恿蘇菲)偷窺家人(難堪內容)的珍過從甚密才是主因。

珍意外燙死女兒的過去,在兩人最後驅車往雇主處的路程中終被說明;而蘇菲縱火(殺父)的過程或原因--最後卻仍是迷霧--因文盲無法(或難以)文字表達!!主人(或女兒)曾向蘇菲提及她的名字sophie是智慧的意思,蘇菲以慣有口頭禪回答:「我不知道。」便昭諸了「沉默是金」這句智語亦是全片題旨--當車行到雇主庭院外,蘇菲卻要珍停在小路就好(全片令人費解的伏筆--是為暗示蘇菲對珍的暴戾或不負責早已看在眼裡嗎?);最後全家死於(珍的)槍下,珍拍拍屁股走人(帶走那不知槍殺全程已被錄音的錄音機),卻要蘇菲留下來收拾殘局(這才想到蘇菲其實很可能因「縱火嫌疑犯」的身分一直被珍半勒索著,又有何「女性同盟」之有?)--回到車上,再因車子要命地發不動(又無路燈)而意外被車攔腰撞上慘死(駕駛此車的人正是那位罵珍的教會神父)。警察聞訊而至,按下錄音機播放鈕,莫扎特的〈喬凡尼舅舅〉儀式般配樂(片名寓意所在?)伴著珍粗魯狂戮的聲音開始播放,蘇菲亦已收拾完槍殺現場出現在旁。觀眾或許以為接著會看到警察拘捕蘇菲並將她銬上手銬--但隨著錄音機播放結束,看到蘇菲安然自若的最後一個鏡頭,才恍然大悟:真正貫徹「查無證據」的才是蘇菲(錄音中沒有她的聲音),且從頭到尾真正殺人的只有珍(雖然嚴格來講蘇菲仍算從犯)--不得不佩服導演一以貫之對那句「我不知道」的闡述。

便是這般絲絲入扣的功力,使得看完一遍後仍不時發現多處「大智若愚」須待重看時,聚精會神反覆玩味!!似乎文字和語言帶給人們的虛矯和獨斷才是導演真正想嘲諷的--不論附庸風雅、假仁假義(主人一家)或粗魯妄斷(珍)--人們在自以為是真理時,展現的都是同樣的傲慢。惟有幸覺知並遠離文字所帶來桎梏(人們自以為的狹義律法)的人,才能被賦予對人性最真切的洞悉--一種名之為「智慧」的人生旅程。